我这趟去苏州,是受人之托。
从游人如织的园林景点驱车往东南,渐渐远离喧闹的现代文明,青荫环抱。脚步停在古朴的青石板路上,两边是潺潺流水的小桥和简约古色的民居,苏桂村这个地方当得起一个世外桃源。
此次前行的目的地是一家旧茶馆。还未走近,便已能听到缠绵婉转、柔漫悠远的昆曲行音……
“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
是《牡丹亭》,他最爱的唱段。
他是我一位挚友,年轻时候搬来隔壁,偶然间发现俩人都有对昆曲的浓厚热爱,闲暇时间常常一起品茶评唱,久了,便成为知音一样的挚友。此次来访,便是依他所托,只是,现在还不是开口的时候。
我在旧茶馆住下了,十天,这十天以来,一杯清茶从早喝到晚,一曲游园把闺门女旦看了个通透,她年轻,漂亮,开着一家茶馆,来趣了,便上了台子唱上一段。
她也有闲下来的时候,馆子里没什么客人,便立了个牌子:“今日不唱戏”。换一身素装,却还是那副身段,活脱脱瞧见了“水袖飘曼,行云流水”的杜丽娘一般。
她与我聊天,十天以来,整个茶馆唯独我是每天的固定顾客,她似乎也没有更好的聊天对象了,她眼神飘向窗棂外的青翠山水,嘴里跟我谈着唱戏不容易,做生意不容易,她怕有一天再也唱不了戏,她怕有一天茶馆会倒闭,她怕她等的人再也回不来。
我问她:“你在等什么人?”
她怅惘:“是啊,我在等什么人?”
我说:“有人要和你唱戏。”
她问:“谁要和我唱戏?”
我说:“不如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她沉默片刻,随即跟我讲了个故事
茵茵从8岁起就认识了罗生,她小他4岁。
他是爷爷的得意门生,村里有头有脸的名角儿,是唱戏的里面演得最好的巾生。这是茵茵自己给他封的称号,在台上,他是意气风发、情深意切的柳梦梅,在台下,他是温柔谦卑,阳光善良的大哥哥。罗生每每听到茵茵如此不着边际地夸赞他,便要摸摸茵茵可爱的头发,满是宠溺的语气说道:“茵茵不能胡说,我还差得远呢。”
茵茵不服气:“我才没有胡说呢!罗生哥哥唱戏的本领何人能比?若是能有人比你唱得还好,那我也不要学戏了!”
罗生哭笑不得,只好安慰说:“好啦好啦,罗生哥哥最棒行不行?茵茵啊,你要好好地学戏,等你学好了,咱们一起上台唱戏好不好?”
茵茵听言转阴为晴,两颗大大的眼睛冒出光一样:“真的吗?罗哥哥你放心,我一定会学好唱戏的!”,她似乎又想起了什么,“不过,哥哥,等我学好了,我们该唱哪一段好呢?”
罗生松了一口气,又摸了摸她的头,笑着说:“等茵茵会唱了,你愿意唱什么,咱们就唱什么。”
茵茵随即俩眼笑得眯成了一条线,差点蹦起来,喊道:“好!”
夏季的苏桂村夜晚有蛙鸣,清浅的月光洒在少年清秀的面容上,眼角还未褪净的脂粉将脸色映照得那么白,那么净。那一刻,茵茵以为日子就这么过下去了,她终于会学会唱戏,他们终有一天可以同台唱戏,她其实早就想好了,她要唱《牡丹亭》,她想像杜丽娘一样,纵使生死轮回,最终也能和喜欢的人长相厮守,永不分离。她甚至希望罗生也是这么想的。
茵茵还小,不懂情爱,不懂喜欢,她只知道,她喜欢和罗生哥哥待在一起,喜欢听他唱戏,更想和他一起唱戏,她把这些当做她最大的追求,也是唯一的追求。她只有8岁,像同龄的其他小孩一样,得到一根棒棒糖,一件新的小裙子,便能开心好几天。罗生的这个承诺,仿佛像一罐蜜糖,一不小心洒在了茵茵的心里,甜得她都快忘了长辈常说的那句老掉牙的话……
“茵茵,少吃点糖,会长蛀牙的!”
茵茵始终想不到,不听话的她吃了多少的糖都没有让她长出蛀牙,偏偏是罗生寥寥几句,便让她尝尽了甜头,也终于遭受了“蛀牙”的后果。
“罗生他爹在市区混得风生水起,不久啊,就要举家搬去市区享清福喽……”
“哎哟,这可真不错,那还回不回来?”
“回来干嘛呀,有那好日子还来咱们这小地方来受苦做什么?”
“也是……”
茵茵是在隔壁张大爷院里听到的,已经是冬天了,邻家的老人们吃完饭还是要聚在一起扯扯家常,寒冷的天气丝毫没有任何影响。
然而茵茵的心仿佛被撕扯出了一条裂缝,刺骨的寒风鱼贯而入,她想去找罗生哥哥问清楚,但是她却动弹不得。六年了,六年来,她勤奋练功,大清早村口的鸡还没叫就起来去村口树下练唱,还怕吵着村头的人家,便跑得再远一点。每天晚上,在院里扭着身段,“唱念做打”,白天师傅教的什么,她便反复练习,有丝毫不满意便练他个十遍八遍,直到与师傅没有什么差距为止。
她从未如此努力,如此努力地为了一件事坚持六年,她怕她就这么去问,结果得到的是罗生亲口的判决,她怕她这六年的付出结果换来一场空,她怕她接受不了这个她不愿意相信的事实。她一向如此胆小,怕这怕那,曾经她以为,罗生是她努力的目标,她终有一天可以在他身边,与他同行,想想,便都什么都不怕了。如今,他要离了她,再也不回来,纵使再坚厚的盔甲也在此刻分崩离析。
于是,她没问,他也从未提起过。
他们都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过那样。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茵茵喜欢杜丽娘,也喜欢柳梦梅,更喜欢罗生。她唱着戏词,想着罗生,原来终究是游园惊了一场梦。
春日,杜丽娘梦见了柳梦梅。
冬时,她在村口树下流了泪。
三天过后,车子开出了村子。他最终还是告诉了她这件事,他叫她不要去送他,他受不了这样缠绵分离的场景。她同意了。
茵茵悄悄躲在树后面,一抬头,只见到罗生探出车窗,茫然地望着村子。
最终,和车子一起化为一个黑点。消失在白雪皑皑中。
现在,她后悔了。
凡是分离,道别都应当珍重。
后来的许多年,茵茵再也没有见过罗生。
她守在这个村子里,开了一家茶馆,时不时搭个台唱个戏。看似清闲无忧地过着现代人向往的日子,其实她一直在等他,她怕换了个地方,他回来的时候就再也找不到她了。
是的,她从未放弃过他。
罗生与她走散了,带着她懵懂的少女心事,与他信誓旦旦的承诺。
罗生在市区过上了现代人的生活,可她像书里的旧时女子一样,千言万语化为一个“等”字。说着说着,她又沏了一壶新茶。
这个故事不长,她却从日头偏西讲到暮色四合,我听得喝下了两壶茶,毫无倦意。
故事讲完,她的目光又望向了窗外。
我从包里拿出一卷录像带递给她。
我说:“茵茵小姐,别等了,他不会回来了。这是他托我带给你的东西,里面是他生前最后一次唱《牡丹亭》的段子,托我无论如何一定要带给你。”
她愕然:“生前?”
我面带遗憾,说:“是癌症,他在市里治疗了好多年,一直不见好转,前几天刚走的,临走前告诉我,他喜欢一个女孩,不过已经好多年没见了。”
说完我就离开了茶馆。
外面在下雪,从茵茵与罗生分离的那日起,落到如今。
早知道浮生若梦,何不干脆一夜白头。
后来茵茵如何我不知道,只是那次从苏桂村回来以后,我做了个梦。
梦里是白雪皑皑的苏桂村。
17岁的茵茵一如既往地在村头树下练着功,咿咿呀呀,动情处便忍不住涟涟落泪。一声鸡鸣过后,整个村子苏醒过来。
茵茵怔怔地望着眼前人的模样,冬日初升的暖阳照在少年脸上,熠熠生辉。
罗生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住了茵茵。
他说:“我回来了,我再也不走了。”
然后风雪消散,冰雪消融。苏桂村流水潺潺,绿意盎然。
旧茶馆里传来依稀缥缈的昆音……
“玉人何处,近墓西风老绿芜,竹枝歌唱的女郎苏,杜鹃声啼过锦江无,一窖愁残,三生梦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