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炳已经秃顶了，油亮的脑壳上就剩一圈白发箍。莲花镇的年轻一辈基本不晓得这个人，只有那些上了岁数，吃完饭在门口巴望着夕阳的老人们还对他残存着一些记忆。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老炳常带着一群娃娃兵在河里摸鱼，刚捞起就在河边开膛破肚，拾柴起火。当鱼的腥香逐渐弥漫开来时，老炳还要猫着腰潜进田地撬几个红薯，薅几把麦子，一顿原生态的饭食就要开席了。他的那群娃娃兵是极不可能在教室或家里找寻到的，镇上的父母也生怕自己的娃儿和老炳交好去打了“游击”，也因如此，大人都不太待见他。

突然一天，镇上来了一群征兵办的人，据说部队的前身是爬过雪山的老红军，但很多人还是不想把娃往前送，毕竟还得靠着工分吃饭。那天夜里，老炳家的灯亮了一宿，狗也吠到天亮。

那晚过后，老炳不见了……

当老炳再次进入大家视线时已经是几年后了。他跛着腿，穿着手肘打着两块深蓝补丁褪色了的军外套，大脚趾不知何时跑出了鞋晒着太阳，挽起的裤腿半掩着小腿肚一处很大的凹陷，与正常腿相比大概少了几两肉。他回到镇上第一件事就是把家安置在镇子烈士陵园里的一间土坯房，一床一铺，一缸一盆，还有一个绿水壶，加上几样衣物，再无其他家当。每天随着鸡叫，他就到河里打水，打扫陵园，一年到头都光着脚板在地上走，晚饭后还要光着膀子在陵园里跑上几圈，顺着台阶跳几个来回。没多久镇上的人就传开了——“老炳当了解放军还偷藏老蒋空投的美国罐头，所以腿上被放了一枪，然后就逃了回来。”这话自然也传到了老炳的耳朵里，他听了也只是笑笑，遇到人照样打招呼，微笑、点头，尽管没多少人肯向一个逃兵回礼。

在一个冬天的早晨，河面泛起冰碴，还没有完全变得结实，街上基本没有行人，唯一让人感到外界没有静止的是盘踞在烟囱顶上偶尔伸懒腰的几只野猫，还有从河面上慢悠悠升起的冷气。忽然，“扑通！扑通！”

“喵…喵…”

“汪汪汪…”

“救命啊！救命…呜哇呜哇…”

两个小女孩掉进了河里，拼命地扑腾着手大声呼救，惊得猫叫狗吠，鱼也不知所以然地跳动。恰好这时，一个黑影正在河边，刚闻其声便一溜烟纵身水中，溅起的冰花在空中飞舞，慢慢的，那个黑影把小女孩一个接一个托出水面，放在岸边。人们也闻讯而来，还没来得及让人看清，黑影便一个猛子扎到对岸。大家已然顾不得讨论他是谁，因为有一位小女孩已经没了气息。这天中午，当太阳开始清晰地挂在头上时，唯一没有出现在人群中的老炳在房门口晒着一件冻得僵硬的败絮了的棉袄，之后他坐在门口似乎是啜泣着。

前年清明，听说省军区一位首长要来扫墓，镇上的领导提前把陵园布置了一番，还要求老炳把里里外外打扫干净，首长来的那天不要住在屋里。老炳顺从地做，那天刚打扫完陵园要往外走，首长便到了。首长愈发走近老炳愈发觉得熟悉，他突然朝老炳奔去，“啪！”一声立正，然后“唰”一声敬礼，“老班长！”此刻首长的眼眶已经湿润了。这位首长怎么也想不到会在这遇到当年因抢险救灾负伤而退役的老班长。

后来大家开始重新了解老炳。今年六月末，政府工作人员还亲自登门为他送去一块奖章——“光荣在党50年”。